新闻摄影报道故事系列 穿行在花样年华之间的上海爷叔百家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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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透过壁橱的窗户，在微微发黄的灯光下，看到老唱片机静默伫立在角落，一尊持剑卫士在红漆大木柜上投下影子，几件茶具散落其间，柜子下面放着一排陶器，里面有海棠果、粉玫瑰、九星叶等花材。看了一眼招牌上褪色的“花到家·富贵花鸟艺”字样，推开木门，走了进去。程融正在工作台上制作盆花，没有抬头，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情。

　　“我这没有散花，买花束的话，告诉我你要用来干什么，我来帮你搭就好。”程融依然没有抬头，身体微微后倾，观察着眼前盆花的整体造型。

　　2025年6月8日，程融在店内工作台做企业周花。每周日，程融都要在店里做企业周花——“这是店里的大项目”，并负责配送到位，“这是店里的大项目”。

　　“大家拿海棠果打底，用地榆、洋桔梗、蝴蝶兰、九星叶、小盼草、刚草这些按照上中下的层次性插，开干吧。”程融一手拿着花材，一手比划着。

　　“程老师，我不会，快来教教人家。”李阿姨马上接话，不停摇手，呼唤程融过来。

　　“姐姐，我才刚开始嘞。”程融笑着回答，人还是走到了李阿姨的桌前，看她的插花有什么问题。

　　每周一下午一点，程融会早早将花店关门，来闵行老年大学1号楼304教室，给退休的“姐姐们”上两节花艺课，感受不一样的氛围。

　　“程老师长得帅气，为人幽默，插花更是一绝。”闵行老年大学教务老师顾益茜说，程融的花艺课特别受欢迎，每次选课系统刚开放，名额就是秒被抢完。

　　“我倒要看看是谁喊程老师最起劲，”瞿阿姨笑着，手拿地榆指向了李阿姨方向。瞿阿姨接着说，“程老师你也来看看我的嘛，这样插行不行啊？”

　　一个教室一共22位学员，其余20位阿姨听到后也都嚷了起来，让程融不要偏心。

　　程融站起身来，抓了一下后脑勺，故作严厉样子。“不要吵，我一个一个来看。”

　　程融在闵行老年大学上课近五年了，每次上课都是这样的氛围，“热闹得像菜市场”。在他看来，让这些退休阿姨们上课不说话，坐端正，有问题要举手，显然不太可能。之前还有位学员带着自己的宠物鸟来教室，鸟儿在整个教室飞，课堂的氛围更加活跃愉快。

　　2025年5月26日，在闵行老年大学的花艺课堂上，阿姨们聊天取笑、做花艺两不误。

　　“这些姐姐们不是为了再就业来学花艺的，她们家里条件都很好，是来插花交朋友的。”程融从来不会介意课堂纪律差的问题，反而很乐意看到阿姨们去享受花艺课。

　　对课堂纪律稍作警告后，程融继续帮学员改作品。他不会尖锐批评学员的作品，通常是将插好的花搬到50公分外的距离，让学员自己判断，找出问题，再教怎么调整比较好。

　　2025年6月9日，在闵行老年大学的课堂上，程融让解阿姨站远一点检查作品的问题。

　　课后，在朋友圈、小红书等社交平台，看到学员的作品，带着自豪的文案，程融会一一点赞、评论。“让这些姐姐们找到一件有意义的事情，并且对我的插花教学感到满意，让我很有成就感。”

　　2025年6月9日，在闵行老年大学的课堂上，程融向黄阿姨演示如何修剪大小合适的海棠果枝条。

　　教完“姐姐们”的第二天，这位花店老板还要去教孩子们上园艺课，“老少通吃”才是他最线，程融早早坐在了闵行田园第二外国语实验小学的花圃旁，等着学生们来上课。半小时后，学生们簇拥在他的身边。

　　“程老师，我们今天做什么？”“程老师，你什么时候再请我们吃一次冰激凌？”“程老师，我新学了一个曲子，你想听吗？”……学生们的问题不断，程融回答完这个，另一个马上又被提出来了。

　　2025年5月28日，学生们双手合并，在“祈祷”自己的大花葱是最大的。

　　这学期，从周二到周五下午三点半到五点半，程融先后要给闵行田园外国语、田二外、君莲、实验小学四所小学的学生们上课。

　　“今天要做的是将前面种的大花葱挖出来，带回家保存，等来年再种。”程融拿起铲子开始挖，同时指挥学生们排好队拿取自己之前种的大花葱。

　　2025年5月28日，学生们拿着自己的大花葱，让程融评定谁的是最大的。

　　程融经常领着孩子们做一些有趣的园艺实践。2023年，程融在闵行实验小学开了一个农庄，在里面种一片玫瑰。他带着孩子们除草、施肥、浇水，再采摘、分拣、烘干、蒸馏、萃取。最后，孩子们拿着自己的玫瑰纯露回家。

　　上课的时候，程融还会经常教孩子们上海话。在他看来，作为上海的下一代，不会上海话不行。一句上海话，一句普通话，“双语教学”成了他课堂的特色。

　　田二外三年级学生杨晗上了程融的课，每天回到家，和祖父母交流都用上海话了，她父母很惊讶。“程老师不像其他老师催促我们快点学习，会带着我们做很多有趣的活动，比上课好玩。”

　　在室外下雨的时候，程融会将课堂搬到室内，告诉孩子们怎么使用剪刀、铁锹、花壶，给他们闻薄荷、迷迭香的味道，教他们怎么进行花材的选择和搭配。

　　“现在的小朋友上学很辛苦，”程融说，“每周的一个小时，学生们不用上道法课、语文课、数学课、英语课，上园艺课，我要做的就是确保他们每个人都开心”。

　　程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，1990年从上海园林学校毕业后，被分配到闵行苗圃工作。

　　刚进去的实习生在师傅的手下学习，每天做的最多的活就是翻地。师傅一般情况是不干活的，都是程融这样的学徒做事情。做得不好，等来的就是师傅的破口大骂。

　　“那时候年轻气盛，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。”程融在闵行苗圃待了一年就辞职了。

　　1990年，国家决定开放开发浦东新区，大量的外资和企业进入上海。根据《上海统计年鉴》《中国劳动统计年鉴》，1992年全市职工月均工资为332元，外资企业月均工资为930元，外资企业待遇要远高于普通职工。

　　正是看到这一点，程融找到的下家就是一家涉外物业公司。房子是外国老板自己造的，租或者卖给外国人住，程融所在团队负责别墅区园艺养护。

　　别人中午吃完饭就休息了，程融觉得自己拿了钱应该办好事。没有专业的机器，程融拿把剪刀，中午也继续趴地上剪草。

　　做了两年半的时间，程融发现每天就是剪草、修枝、除虫，失去兴趣。偶然看到五星级的威斯汀酒店在招聘花艺师的广告，开的薪水一个月1750元，比物业公司给的七八百多多了，程融心动了。

　　程融没有进行过正规的花艺学习，之前一直做的都是园艺。但程融觉得二者总归会有相同之处，拿着书自学，“看书怎么插，死记硬背在脑子里”。最终，他成功应聘上了。

　　威斯汀是一家外资连锁国际酒店，除去薪水，还有各种补贴，“待遇可好了”。寻常职工省吃俭用赞一年的工资，可能都不够买一台21寸的金星牌彩电，但是程融两个月的工资就够了。

　　在酒店花房里，程融跟着领班学插花手艺。前台放得花要艳一些，餐厅和客房的花可以素些，程融将这些要点一直记在脑海里。每天重复这样的工作，做了一年程融就全会了。但在酒店做花艺很受限，每天制作相似的样式，不能有自己的创新，程融又过了半年就辞职了。

　　“我爸说我脑子有毛病，待遇挺好就不做了。”程融说，“别人要我往东，我偏往西，我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。”

　　辞职后，程融出来单干卖花。他推着小车在莘庄菜市场里卖花，从早上干到晚上，每天干劲十足。“那时人的生活水平虽然没有很高，但是我们上海人还是对花有一定需求的。”

　　在网购没有出现的上世纪末，鲜花的零售好得很。“花种少，康乃馨、小菊、情人草，谁都买得起。”他笑着回忆，“玫瑰那时候还没昆明货，都是小朵的，本地的，或者广州来的。” 那时虽然没有很多进口花材，花的价格相对便宜，程融的客户人均单价也能做到200元。

　　2002年，靠之前的积蓄和卖花攒的本钱，他在莘沥路35号开了“花到家·富贵鸟花艺”，成为莘庄第二家花店。

　　23年过去了，周边的店铺换了一家又一家，只有程融的店面一直没有变过。三四十平的店铺不大，里面不仅有鲜花，还有唱片机、持剑卫士、旧木柜等器物，“经常有路人顾客觉得这不像是一家花店，更像是复古小店。”

　　三十年前，同行大多追逐潮流，使用流行的宝蓝色包装纸包花，做出的花束都是带有八个角的。程融用英文报纸包花，不做八个角。

　　“我有自己的审美坚守，八个角的不好看。”程融偏向素雅的风格，不反对用心包装，但不能为了潮流而和花束不搭。

　　2009年，在闵行体育公园举办一个迎接世博会的启动仪式，招标选送花样品，程融是其中之一。

　　程融自己没有车，为了尽快赶到招标现场，打了辆黑车，但还是最后一个到的。别家早早将自己“大红大紫”的作品放在桌子中间。程融的作品却是黄白的淡雅风格，小小的一盆，连保洁看到都说“这么素，别人都送的热闹喜庆的，你这一看不行。”

　　气不过的程融，直接把花放在会议室茶水间旁，走了。程融刚到大门，电话就来了：“要的就是你这个”。

　　也正是因为花艺的手艺独特性，程融虽然每天关着门做生意，但依然客源不断，还拓展了上门插花、企业周花、现场布景等项目。

　　顾文秀是闵行明强小学的老师，经常来光顾程融的生意，每次买个小菊花之类的，几十块钱的样子。程融每次都认认真真给她做一个小包装。几年后，顾文秀升任校长，看中了程融的手艺和人品，想请他来给学校做整体设计。

　　面对这意外的“大单”，程融完全懵掉了。“虽然自己之前是做园艺的，但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做好。而且不知道学校有多大的支持力度，让我改动多少。”

　　顾文秀跟程融直接把话挑明，让他大胆干，每个月除了给养护费，另外的设计、种花等支出额外再给2万元一个月。程融心里有了底，隔三差五就往学校跑，每个礼拜至少3天完全待在学校里，花店都不怎么开了。

　　做回老本行的程融十分得心应手，名气也在闵行的各个学校里传开。如今，开花店反而成了次要事业，他开了两家园艺公司，负责闵行二十多所中小学的绿化和园林养护，还做一些外包的公共场所造景、养护，比如闵行烈士园林。

　　2025年6月4日，程融在做顾客预订的鲜花。顾客要用来送好友，程融选择使用淡雅的花材。

　　园林事业的成功，让程融做花店有更大的信心，他继续坚持着“不按套路出牌”的审美。他现在主要的客户人群是30-50岁的女性顾客，人均单价是800元左右，90%以上的零售订单都是他的老顾客或者熟人推荐直接微信预订的。

　　客户只需要和他说明时间和用途，其余的全权交给他。客户不知道他会用什么花，也不知道价格，类似于“开盲盒”的形式。程融说“我送过去，他们拆开，觉得满意就行。”

　　“完全不用担心花不好看的，程老师的手艺很好。”孙阿姨说。她是程融二十多年的老顾客了，每个星期固定时间找程融订一束花来装饰自己的家。

　　当然，程融也在不断精进自己的手艺。他每年都去看上海国际花展、中国花卉博览会、昆明国际花卉展等花展，游览完现场，还买几十本插花书回去学习。去年夏天，他到欧洲的比利时、荷兰、瑞典旅游，还专门参观了一些展览，学习欧式风格。

　　每天早上四五点起来，先去把学校绿化巡视一圈，上午通常在花店看店，给客户配送花，下午上课，程融将自己每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。

　　有人曾想请他做私教，程融却以“不想一对一，太浪费时间”回绝了。倒宁可把时间花在大班课堂上，和十多位阿姨们一起交流花艺。“我是个人来疯，人越多越热闹越好”。

　　程融为了更好上课，报名了2025年的华东师大上海市终身教育兼职教师在岗培训班的学习，为银龄服务。每次听到阿姨们吵架式地抢着机会，让他去指导作品，他有“被需要”的感觉，很享受。

　　2025年6月9日，在闵行老年大学的课堂上，王阿姨未按照程融的要求进行插花，被批评了。此时，有学员接话肯定了王阿姨的品味，“千金难买你愿意”，引得大家哄堂大笑。

　　一些阿姨在课堂上的作品并不出彩，回到家后，按照程融的建议或者自己的想法直接修改，把作品变得很棒，发照片给程融看，程融都很惊喜。每隔两个星期，他们一群师生还会进行下午茶聚会，讲花艺，聊八卦，成了好朋友。

　　“跟着程老师做花艺，感觉整个人都会变柔软。插花的时候，不仅要动手，还要动脑思考怎么插才好看，根本不会想任何烦心的事情，很轻松愉快。”唐阿姨说。她从2023年开始上程融的花艺课，从初级班上到高级班，表示“我要永远不毕业”。

　　“我要是再年轻个10岁就好了，可以做更多事情。”程融知道这是不可能了，所以他现在抓住有限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。他的爱人和儿子看他每天乐此不疲，也很支持。

　　上老年大学是如此，给三四年级的小学生上课也是这样。五年前，程融感觉时间有空余，便在朋友圈里发文，“哪个学校愿意上园艺课，举个手，免费上”。从最开始只有田二外一所学校，到现在要每年要轮换一批学校保障大家的上课需求，程融每周最多时有110位小朋友上课。

　　2025年5月28日，程融告诉学生们将大花葱的根部带回家中，放在风干处保存，等到来年再种。

　　“你以为我只是在上拓展课吗？不！我是在培育每一粒孩子内心的种子。教会他们爱父母，爱老师，爱每一个人，爱上一切美好的事物。只有内心充满爱，才能做好一个公民。”程融要用自己的方式教导孩子们健康成长。

　　半年前有个小女孩，有严重的自闭症，上课从不说话。程融从校长那知道了这件事情，让家长把小女孩送来上园艺课。程融每次都会陪在她身边，教她插花、修剪枝条。“偷偷告诉她，我把自己的所有经验只告诉她一人，让她感觉自信满满。”一年后，小女孩不再需要服药了，笑容多了。

　　程融的园艺课一直深受孩子们的喜爱。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教师，但他每年教师节都会收到孩子们的花束、明信片。

　　每次上课被孩子们围着转，喊程老师，叽叽喳喳的声音让程融觉得“我好像真的年轻了十多岁”。

　　2025年5月28日，程融和学生们的学期合影，给这一下学期画上句号。“快到期末了，他们要全心复习了。”

　　今年53岁的程融，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为了生计的事情顾虑，忙完园艺和花店的活，就是给老年大学和小学上课。除非遇到情人节、圣诞节等特殊节日会加班，一般到了下午四点半左右，程融就脱下工作服，准点下班，开车回家，沏壶茶，听着最喜欢的斯美塔那的《我的祖国》，做饭或者打理自己的小花园。

　　“每次现场听《布兰诗歌》，整个人都是都抖的，很震撼。”不会任何古典乐器的他，也是个古典乐迷，一有时间就去上交或者东艺，听交响乐，看歌剧。

　　“花艺和人生是相通的。”程融说，“年轻的时候做花，我会想这个顾客都来好几次了，我是不是要变变风格、品种……但其实花艺没必要搞这么复杂，经典的造型和款式值得保留。做人也是这样，保持初心，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最重要。”

　　“等我做的花，大家都不喜欢的时候，我就不干了。但只要有人喜欢，我就会一直坚持。”

　　2025年5月15日20:30，“花到家·富贵花鸟艺”店关门后，只留了一盏灯照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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